20多年前,我博士毕业后来到宝钢。我有个“不懂就问”的习惯:会请教专家一些非常基本的问题。比如,我曾经请教王洪水先生:宝钢为什么要开发信息系统?
王洪水先生
王先生60年代中期研究生毕业,既有深厚的理论基础,又有丰富的实践经验。上个世纪,他以项目负责人的身份带队开发了冷轧热轧的MES系统、公司的ERP和BI系统。王先生很耐心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王先生说:过去的钢铁厂往往是一年才统计一次产量、进行盈亏的核算。宝钢有了信息系统之后,可以实时地知道每一块板坯、每一卷钢处在什么位置。当时恰好看到一个新闻:有家钢厂修改了不久前发布的年报。原因是仓库中有2万吨钢坯忘记统计了,需要补上。王先生说:这种现象,在宝钢是不可能发生的。
20年前,宝钢推进ESI。当时的一个重要指标就是按周交货、按月交货。那时我才知道:过去向宝钢订货,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到。通过流程再造和信息化系统的升级,用户才能知道哪个月、哪一周能拿货。
宝钢还有位前辈,是曾担任宝钢副总工程师的王文瑞女士。王总曾经和我谈到一件事:徐总在境外看到一个系统,能看到每个合同的进展情况。就对宝钢的技术人员说: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现在想来:如果连合同的执行情况都不清楚,怎么可能保证交货时间呢?而价格、质量、交货期三项内容,是用户的基本需求啊!
过去我为什么想不到这些问题呢?是因为“太理想”、认为这些功能是理所应当的。为什么会太理想呢?因为我在学校时,对工业生产的复杂度认识不够。工业又为什么会这么复杂呢?其实,“复杂”是现代工业的基本特征,如果一个工业不复杂就不属于现代工业。复杂,是优秀工业的护城河。打个比方:一个人干着钱多、事少、离家近的活,没点特殊的本事可能吗?
宝钢建厂时的副厂长何麟生先生曾说:宝钢开工之前,他愁得睡不着觉。按理说,何老过去就是鞍钢的副厂长、经验丰富,为什么会害愁呢?因为他当时面对的是一个现代化工业企业,需要学习、学习、再学习。
何老说:60年代以后,世界钢铁产品和生产技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产品角度看,这种变化不是钢材的成分复杂了,而是杂质少、夹杂物少、几何尺寸精确、表面光洁、性能稳定、收得率高。从生产角度看,生产效率有了极大的提高、满足用户个性化需求的能力不断提升。也就是说,各方面的指标都在“走极端”。这时,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可能影响生产和质量。在这种情况下,对管理水平的要求就特别高。
宝钢是改革开放的标志性工程,是中国第一个现代化钢铁企业,甚至可以说是中国第一个现代化工业企业。人们大多知道宝钢从日本引进了先进的技术,但很多人却没有意识到:宝钢还从日本引进了现代化的管理,与现代化的设备和工艺技术同样重要。
20年前,在全国制造业信息化500强的两次评比中,宝钢蝉联榜首。十个单项中有六个第一。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宝钢的信息化先进,本质上是因为宝钢的管理先进;而宝钢的管理先进,是因为要高效率地生产高质量的产品。宝钢的信息技术是用来支持现代化管理的。如果没有现代化管理的需求,也就不会有现代化的信息技术。
我在10年前开始关注智能化、工业4.0。回想起来,当初的认识非常肤浅。为什么肤浅?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应用场景。找不到场景就落不了地、就无法创造价值、心里就不踏实。
寓言:路灯底下找钥匙
回想起来:当时我的视野狭窄了。我讲创新课时,经常谈到一个寓言故事:有个人丢了钥匙,不停地在路灯底下找。别人问他:你肯定钥匙丢在这里吗?那人会说:不肯定。但只有这里有光。这个故事原本是说给学生的,而我当时恰恰就是这个“路灯底下找钥匙”的人。
我在宝钢的20年,主要时间从事技术工作,如数据分析、建模等。于是,我把数字化、智能化的工作当成“技术工作”。然而,数字化、智能化的关键领域不是“技术工作”,而是管理工作!我们所有的技术工作,都是在特定的管理体系下进行的,而“管理定义技术的边界”!我身处一个管理现代化的企业里,却出现了“灯下黑”,没有意识到管理的重要性。
在现代化企业中,管理无处不在。有生产管理、设备管理、人员管理、研发管理、供应链管理、客户关系管理、能源管理、贯标管理......这些与管理相关的工作,才是数字化技术最重要的领域啊.....
我当时找不到合适的场景,本质原因就是只在技术领域找场景,而看不到管理领域中的“钥匙”。我过去常笑话有些专家院士胡说八道,在不合适的场景中鼓吹先进技术,推崇各种“不是肉糜”的做法。现在看来,他们和我当初犯了同样的错误:关注点都局限在了技术领域。这也难怪:他们没有在现代化企业里面做过,对现代工业一知半解,怎么能够理解现代企业的管理呢?
幸运的是:数字化技术的应用领域往往与管理相关,但却离不开一些技术手段。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的数字化是管理与技术的融合、是用较高的技术手段解决管理问题。这是数字化不同于传统信息化的地方。
比如,数字化技术往往需要数据建模和数据分析。这就回到了我熟悉的领域。当项目变成技术问题后,我的技术经验就能发挥作用:我知道什么项目能做、什么不能做。在我看来,数字化技术之所以能够成为热点,主要并不是算法进步导致的,而是基础条件的进步导致的、经济性差异导致的。
很多人遇到技术困难时,就开始考虑更高级的方法。这其实是个误区,也是犯了“路灯底下找钥匙”的错误。要解决问题,往往需要在技术领域之外找原因:去看开展这项技术的条件是不是成熟。这就好比,要解一个数学题的时候,先要看看这个题目是不是“有解”,而不是盲目地想办法。
真正想解决问题的时候,要更多地从基础条件上入手。我的建议是:如果条件难以改变,可以变通目标;如果基础条件可以改变,就去创造条件。在实践中,把复杂和困难的问题变得简单,这才是真水平。运用复杂算法的水平,是次一级的水平。正如孙子所说: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更多的思考,详见《知行:工业基因的数字化演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