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涉及社会、人口、制度和技术等多方面的内容。读者一定会说:内容为什么这么杂乱呢?其实,技术人员遇到的很多困惑,原因却在技术之外。要把道理说透,就要多问几个为什么,这就要涉及到很多方面和层次的问题。现在,就先从一点个人体会谈起吧。
牛津大学有个著名的段子,叫做“我为什么学习?”:“我为什么学习? 我学得越多、忘记的也越多。那么,我为什么学习?” 课程学完几年以后,如果不是持续在这个领域工作,人们往往会发现,许多公式和定理都记不住了,题目也都不会做了。这是自然规律。那么,花几年时间上大学,岂不是没有用了? 其实不然,我们虽然忘记了公式和定理,但却记住了概念、思想和理论体系。这些知识不仅扩能大人的视野,其实是知识的“索引”。这样,如果实际工作中遇到相关的问题,就很容易勾起当年的回忆,稍微花点时间复习一下或请别人帮忙,问题就解决了。也就是说,学习的一个重要目的,是学会发现问题、提出问题。所以,学习是有用的!
然而,现实却令人忧虑。笔者在国内几所985名校担任兼 职教授,有机会参加研究生的面试。很多学生在面试中搞得很狼狈。是题目太难吗?恰恰相反,是简单的问题回答不好。作为控制论方面的研究生,说不出前馈或反馈的案例、搞不清可控、可观的基本概念。是他们水平太差吗?也不是:演算复杂的数学公式时,都能下笔如飞。这样的知识结构有什么问题吗?问题大了:引领知识的思想没有了,相当于知识的“索引”丢了,遇到实际问题时就对应不起来,做事能力就难说了。
这种现象怨学生吗?
是我国教育出了问题。在课堂上,很多老师专注于讲授定理和公式,而轻视了解释概念和理论体系。有两个人曾经谈起中外教育的差异,令我印象颇深:一件事是杨振宁说的:费米教授花了半年的时间讲解“什么是物理”,而中国教授的物理课却是在讲公式推导。另一件是MIT博士毕业的一位师弟说的:MIT研究人工智能是研究人本身,而中国学者是研究算法。相比之下,中国的老师很少做具体工作,更少做开创性工作,陷入细枝末节上而无视全局。这就像会念佛经的人而不懂佛理一样。
这种现象怨老师吗?也不怨。
按照杨振宁的说法,过度重视公式的传统一直都有的,只是现在更加严重了。现在有种说法叫做“论文教授”:写文章头头是道、做讲座新概念满天飞,做起事来却一窍不通。其实,人类老早就认识到:理论与产生的背景距离太远,就会成为无用的东西。更有甚者,实验室出身的权威把企业引到沟里的现象,却是屡见不鲜。
应该说,很多学术界人士脱离现实太久了。
在新一轮技术革命面前,离不开人才和教育。要搞好教育,学术界应该回归其产生的原点:为人类社会创造物质和精神财富。应该深入地研究一下,一些高大上的技术,为什么在应用中会遇到困难和阻碍。
扯了这么多,本文也该回归原点了。笔者想写一本关于工业大数据、智能制造相关的书。笔者发现:很多人在谈大数据,但却不知道大数据能用来干什么;有些人谈了干什么,想法却总是不能落地;有人提出一些方案,却被束之高阁、甚至嗤之以鼻:这叫什么大数据?所以,仅从数据层面看问题,已经难以创造价值了。
概念满天飞背后,恰恰是概念落地难。
概念落地难在什么地方呢?笔者认为:困难首先可以归结到“可靠性”上。工业对象往往是复杂的系统,有各种前馈环节和反馈补偿。在这种情况下,简单的数据分析很容易得到似是而非的结论;然而,工业过程对分析结论的可靠度又要求很高。这样一来,没有全面的领域知识和明察秋毫的关注力,做数据分析就可能是很难的事情。
其实,即便通过数分析得到可靠的结果,也可能是没有用的。宝钢老领导何林生先生经常说:“产品和技术的价值决定于用户:半杯水剩在餐桌上就是垃圾、放在沙漠里却可以救命。”所以,好的技术必须用在合适的地方,才能发挥效益。事实上,确实有许多技术找不到合适的用途,最终变成了“垃圾”。例如,有人擅长做设备诊断,到处推销他的理论方法。但现场的人却说他的方法没用:我们明知设备有问题,也要让它带病生产;要是出了小问题就停产维修,我们承担不起啊!
技术必须找到合适的地方,才能把它用好。
高级的技术一般用在外部要求非常苛刻的地方,比如对效率和质量的追求很高。在这种场合,新技术往往是“沙漠里的水”、是不得不用的东西。反之,如果企业不是追求高效率、高质量的,高技术往往就没有用武之地、是“餐桌上剩下的水”。
然而,适合高技术的地方,却往往并不好找。
现实中的中国企业,往往看中成本,而不是效率和质量。很多企业为了降成本不择手段、粗制滥造,三鹿奶粉、锦湖轮胎就是典型的案例。有家知名家电企业为了降成本,甚至将节电的电工钢换成了普通的冷轧软钢。很多行业在国外采用自动化流水线,到了中国却变成了半自动——道理很简单:劳动力成本低啊。所以,中国企业追求的往往是低成本、低质量,而不是高质量、高成本。这样,高技术到了中国企业,往往就成了屠龙之技。
我们应该谴责中国的企业家吗?
显然,他们是有责任的。但是,仅仅谴责他们也是片面的。因为中国消费者就是喜欢低价。在产能过剩的背景下,竞争这么激烈,高价产品根本卖不动。所以,生产低价格、低质量的产品也是被逼无奈,毕竟要迎合市场需求啊。
应该谴责中国的消费者吗?
其实,世界上的消费者都希望买到低价格的产品、无一例外,但质量和成本之间是存在矛盾的。由于中国消费者的购买力弱,只能选择质量稍差一些的。但问题是:用户是否喜欢这样的性价比呢? 很多用户是因为对产品了解不深才买的,买了之后才后悔的。所以,很多劣质产品并不是满足用户的真实需求。
是不是技术水平低导致的呢?
未必是。我们常常见到:同一家企业,出口产品的质量很高,国内产品的质量就要打折扣。此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同样,国外高质量的产品和服务,到了国内就开始打折扣了、开始粗制滥造了。对此,很多人会抱怨政府监管不严、纵容奸商。
既然这样,是我国的质量监管和质量标准出问题了?
然而,政府也觉得冤枉:高的质量标准和监管,会导致许多企业关门大吉。进而导致很多人失业;政府财政收入少了,公共服务业受影响,社会不稳定怎么办?
于是,我们认识到:谈论技术问题,首先要认识国情。
我们知道: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生产力和经济基础,是国情中最基本的要素。当一个人因饥饿而营养不良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劝他吃海鲜大餐。这就是需求和现实之间的矛盾:身体有需求,现实却买不起。这个道理和我们遇到的问题是一样的:许多中国企业的技术水平很低,但未必真正需要高技术。企业需要的,是适合自身情况的、能带来经济效益的技术。
这样,追根溯源,我们就找到了先进技术难以落地的源头。高技术难以落地的本质原因,是缺乏经济上的支撑。
难道中国制造进入绝境了?
“不是路到了尽头,而是到了拐弯的时候”。企业的困境表明,中国制造业到了需要转型的时候了。经过转型,中国企业的前途可能会迎来一片光明。
为此,我们又必须搞清楚转型的逻辑。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一个客观存在,无论是人们喜欢的或者是不喜欢的,都必然有其存在的理由。企业的“低成本、低质量”战略有其存在的理由,要转型到“高成本、高质量”,也必须有其存在的理由。也就是说,要完成从“低成本、低质量”到“高成本、高质量”的转变,需要促使其背后的理由发生改变。
其实,我国企业转变的理由已经来临。这就是人口红利消失、产能严重过剩、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数字化网络化的成本显著降低、环境压力不断加大。这些压力都是促成转型的直接动力。
然而,毋庸置疑的是,转型的道路却是坎坷的。有些企业会浴火重生,有些则会永远消失。其实,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企业界,优胜劣汰才是真正的进化法则。
在转型变革中,我们努力要做的是让自己成为生存者,而不是被淘汰者。老子说:“道法自然”。任何人和组织都不可与趋势为敌,要顺应历史潮流的发展,才能生存下来。“反者道之动,柔者道以用。”顺应历史潮流的困难,往往在于必须改变习惯、改变过去曾经取得成功的习惯,才能适应未来发展的需求。
在国家和政府层面,要顺应社会、技术发展的趋势,就要为企业创造有利于转型的“大势”。但是,引导企业转型,政府不可以越位。我们知道:现代社会中,企业才是创新的主体。企业又是一个经济实体、是利益驱动的;所以,政府的做法应该是改变市场的赚钱规则。
政府要顺应历史潮流,就要改变不合时宜的观念;促进转型,绝不再是一味地保护企业、而是要更多关注消费者利益,形成一种优胜劣汰的机制。在转型中,政府评价“优劣”的标准要发生改变:不是销量最大、不是GDP最多、不是利税最多、甚至也不是安排就业最多,而是一定要加大“质量”、“环保”的比重。要通过“供给侧改革”,将生产劣质产品、污染企业淘汰出局。像国外先进国家那样,把生产假冒伪劣产品的企业罚得倾家荡产,剩下的才会是注重质量的企业。在这样的环境下,企业就会自然地向“高质量”转型。
在转型的过程中,企业本身更要顺应趋势。企业的顺势而为,也要改变观念,自觉地将纳入高质量要求、高效率的轨道,而不是在“低成本、低质量”的路子上越走越远——要知道:当前主流市场喜欢低价,但这是不可持续的。
企业中的事情,都是由具体的人来完成的;企业要推进创新转型,也必须为每个人造就“顺势而为”的大势。这其实也就是为人们创造新的利益格局:对企业外部,就是商业模式的改变;在企业内部就是组织优化和业务调整。在这种情况下,新技术的应用才有合适的动力与环境。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是三国演义中的名句。
这句话要关注两层意思。首先,万事俱备是前提:只有把利益格局调整顺了,技术才能发挥作用。其次,万事具备之后,需要有东风出面:这时,技术就要发挥作用了。
技术如何发挥作用呢?
众所周知,技术是服务于企业经营需求的。数字化技术也不例外。为此,技术人员必须搞清楚:企业的经营为什么需要数字化。要理解这种需求,必须对工业的本质有所理解。
流程化生产之后,大生产的稳定性就变得非常重要了:不稳定可能导致整条流水线的停产,也可能导致产品质量的批量化问题。
要解决这些问题、求得成本和质量的平衡,人们学会了“用数据说话”。从SPC就是在这个背景下产生的。在国外,随着人们对产品质量要求的不断提高,产品质量开始追求极致。在这个背景下,6西格玛理论营运而生。或许可以说,这是数字化的初级阶段。
随着技术的进步、市场竞争加剧。迫使企业不断推出新产品、接收更小的订单、提供更快的交货期、不断为用户提供更好的服务、更加贴近用户的需求。面临这种挑战时,就要进入数字化的高级阶段了。工业4.0、工业互联网、智能制造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
历史上,信息化项目的成功率一直是很低的。究其原因,就是信息化技术未能与业务相结合、与流程创新相结合。笔者认为:搞工业大数据、智能制造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有了流程创新的蓝图,数字化才能走得顺风顺水。信息技术人员必须摆正自己的位置、只是一个服务者而已。当然,如果遇到一个“昏君”,皇帝不急急太监,也是没用的。
笔者一直认为:有了好的市场,才有好的企业;有了好的企业,才能有好的需求;有了好的需求,才能有好的技术;有了好的技术,就能在好的企业中创造价值。这个逻辑不能乱。乱了之后,就难免会拔苗助长。
这样,我们就回到了问题的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