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八爪鱼,本文原载于科学松鼠会,原题为《不说布鲁克林大桥》
艾米丽•沃伦在她哥哥的军营中遇到罗柏林之前,生活在纽约州哈德逊河东岸一个殷实的大家庭里。和当时其他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不同,艾米丽从小就对学习文化知识抱有相当高的热情。在哥哥沃伦将军(Gouverneur K.Warren)的支持下,艾米丽接受了系统全面的教育,成为了一位美丽坚强又博学好识的知识女青年。她早年的这些异人之处,现在看来,只是她多彩一生的启笔。
在罗柏林卧床不起之际,坚强的艾米丽承担起了一切。不仅成为他日常生活的唯一依靠,更是传递大桥建设的进展情况、转达工程中遇到的各种问题及应对方案的主要渠道。尽管艾米丽和罗柏林上校在游学欧洲途中,一同学习过沉箱法,可当罗柏林患病卧床时,艾米丽对于桥梁建筑仍然所知有限。这让她在协助丈夫的过程中倍感吃力。于是,从材料学的基础知识到力学的实际应用,从工程材料的工业生产到悬垂曲线的精密计算,艾米丽干脆让罗柏林一点一点地传授桥梁建设的各种相关知识。在接下来的十余年中,艾米丽一边陪伴着瘫痪的罗柏林,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一边协助丈夫监督指导大桥的施工建设。就这样,和罗布林父子一样,她的命运也和布鲁克林大桥的命运结合在了一起。
大桥的建设虽然如预期的进展着,却一直风波不断。1872年,经过两年的艰苦努力,河床地基的工作总算接近尾声。沉箱下方虽然已清理了大量的淤泥泥沙,但是还没有达到原定的岩层深度。翘屁 股病时隐时现,不断有人死于非命。工人们意识到危险可能就潜伏在水下沉箱中。他们提出除非将工资提高到每天3美元,否则将拒绝下水工作。瘫痪在家的罗柏林上校和艾米丽一同分析工程进度,认为尽管还未实现预期目标,目前所达到的河床深度已经能满足桥梁建设,于是断然拒绝了工人们的要求。
在今天看来,罗柏林夫妇当时很可能认为桥基的确不需要进一步深入,或者在进一步深入的过程中遭遇了无法克服的困难,或者两者皆有。可是无论如何,拒绝工人们这样的要求都让人觉得有些残忍冷酷。也许是时代的变化,让我们难以理解这位从战争中走来,却被病痛击倒的军人的心境吧。
桥塔完成过半,桥基的“着床”过程结束了。大量的混凝土被注入沉箱。在其凝固之后,桥基算是顺利完工。其他的相关工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钢缆牵拽着桥面向河中心慢慢延伸。像晨雾散去一般,大桥巨人般的身影日渐清晰。罗柏林夫妇始终坚持在工程的第一线。
在布鲁克林大桥的建设过程中,罗柏林上校对建设方案做出了很多改动,希望能更好的满足两座城市间的交通要求。这不仅影响了施工进度,也不断增加着桥梁的建设成本。尽管在随后的一百多年里,城市发展带来的日益增加的交通流量,不断证明着罗柏林上校所作决策的正确,可是当时的人们却开始质疑罗柏林上校作出的这些决定,进而怀疑他的能力。1882年,常年的劳作让上校的病情突然恶化,他甚至不能用望远镜看看远处桥梁的轮廓。纽约政府立刻决定更换桥梁总工程师。
担心没有他们的看护,这座凝聚了两代人智慧和心血的建筑,会在剩下的工作中遭遇意外而夭折,罗柏林夫妇极力反对政府的这一决定。可被病痛纠缠着的上校早已无能为力了。
艾米丽又一次站了出来。
在一次全美市政工程协会会议上,这位坚强的妇女在全国顶级桥梁建造专家面前代表她的丈夫慷慨陈词,解答了所有关于改变设计方案的疑问,回应了大家对于这座桥梁以及对罗柏林上校的质疑。艾米丽•沃伦•罗柏林不仅表现出了对布鲁克林大桥建设的强烈忧虑和桥梁建设方面高深的造诣,更向所有人展示了她不让须眉的勇气和决心。最后,纽约政府决定这座桥的监导工作,仍然由罗柏林上校来完成。艾米丽•沃伦•罗柏林,作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影响了如此重大决议的女性,让罗柏林家族两代人的梦想得以延续,更为布鲁克林大桥的故事增添了一抹传奇的色彩。
1883年5月,布鲁克林大桥历经十三年的艰苦建设,终于落成。布鲁克林和曼哈顿从此连为一体。东河天堑变通途。
布鲁克林大桥立刻成为上纽约湾上最拉风的建筑。桥面高悬水面40米、宽26米、长约1600米,其全部自重及桥梁的交通承重,由总长度约2300公里、直径40毫米的钢索转移到桥塔,然后传递到大约水下20米的河床。两座花岗岩桥塔高达84米,在很长时间里都是纽约最高的地标。端庄而宏伟的哥特式穹窿减轻了桥塔的重量,散发着浓郁的中世纪气息,似乎在向世人展示其艺术、智慧与历史的根源。在其后将近二十年中,这座伟大的建筑一直都是当时工程技术的集大成者,堪称展示城市活力、进取之心和未来之垂范,没有桥梁可与其比肩。它不仅连接着布鲁克林和曼哈顿这两座城市,也连接着整个纽约发展的过去和未来。就像老罗柏林设计这座桥的时候所说的,这座桥将会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工稛杰作,也是一件足以代表一个民族的艺术象征。
每当落日西沉,在纽约的天际线上,自由女神像、帝国大厦和布鲁克林大桥,反射着太阳的光芒,骄傲地向世人展示这个城市、这个帝国的伟大成就。
可是大桥的金色背后,总有阴冷的暗影。也许那个时代也是如此。
这座桥铭刻着包括老罗柏林在内的二十多位牺牲者的名字,似乎表达着这座城市的感恩。实际上,更多被这座桥遗忘的死者,感受最深的恐怕还是那个工业时代的冷漠。在它的建造过程中,除了死在艰苦的工作环境中的,还有更多的工人在家中因病暴毙,只是当时没人会记下这些可有可无的名字。而这个死亡名单之外,更不知道有多少遭受沉箱病折磨的工人丧失了劳动力,翘着屁 股默默离开,在某个角落了却余生。
和这些被遗忘的献身者相比,那些甚至不曾被注意过的牺牲品,有着更悲惨的故事。尽管在很多文献中,都提及了曾经在这些建筑工地上出没过的来自中国的苦力,可是布鲁克林大桥的历史对中国劳工做出的贡献只字不提。甚至在伤亡名单的匿名者这一栏中,都没有任何关于亚洲人的描述。莫非桥梁施工方从来就没有雇佣这些能在内华达州修建铁路的留着辫子的廉价工人,而专门聘请懂得罢 工的欧洲人?还是说这些像牛马一样勤勉而无声的劳动者,能在杀死了大量欧洲人的沉箱中毫发无损?除了无数中国劳工曾死于横贯美国大陆的铁路建设之外,我还知道1882年5月,为了应对勤勉廉价的中国劳工带来的就业冲击,美国通过了排华法案(Chinese ExclusionAct),在接下来的十年内不允许接纳来自中国的廉价苦力。而在这之后,还通过了一系列如斯科特法案(Scott’sAct)一般臭名昭著的专门针对华裔的法令,进一步压迫甚至驱逐将一切希望都寄托给美国的中国人。和美国的缔造者一样,这些被美国抛弃的劳动者也是为追求平等富足的新生活而来。可惜世易时移,这片陆地早已不属于善良的印第安人。所谓始乱终弃,大概如此。
落日的光从自由女神像和曼哈顿的钢筋混凝土塔林之间穿过,让布鲁克林大桥和它所属的那个时代一起熠熠生辉。这座雄伟桥梁一百多年前的故事,让人凭栏三叹。它彰显了当时人们的坚韧和智慧,而那个时代的残酷和不公正,却渐渐无处可寻。也许日落之后黑暗的布鲁克林大桥上,那些海外孤魂的声音可作见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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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爪的话】
有读者认为,说不讲大桥实际上还是讲大桥,而且东扯西拉显得主题散漫。我为此做一下解释。
这篇文章虽说“不说”,其实还是围绕桥梁建设行文,不过重点说的故事都是在外围展开。有点像竹子,枝繁叶茂,中间是空的。这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主要是因为是我对桥梁建造所知甚少,另外就是出于以下的考量。
这座桥梁很雄伟,其建造技术冠绝当时。而在它落成之日,中国尚在泥坑里打滚。那时的中国人,宁可死在异国他乡,也觉得好过在国内。这座桥梁建造技术之高以及——更是由于——当时两国之间差异之巨大,让我心里百味杂陈。现在不同了,世界科技都在进步,这座桥梁的数据不再令人惊叹。中美两国的差距也在缩小,当我们也有了三峡大坝,有了杭州湾大桥,这座一两千米的桥梁是不是不再伟大了呢?
实际上,所有人类建筑,除了金字塔这一类亘古的奇迹,其价值都根植于特定的时代背景。布鲁克林大桥尤其如此。当时的科学技术水平以及人们的智慧和坚韧,还有社会的残酷和冷漠是这座桥梁以及其建造者们的一部分。而且正是这些因素,区分着太平洋两岸的两个文明。在我眼里,这座桥梁具有的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影响力,也正是来自于此。因此我希望写这些东西能让读者更全面深入地了解这座大桥。如果不能,从这一连串的故事里,了解一下相关疾病的故事以及时代的特点,也算有点价值,不至于浪费阅读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