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写了一篇“科学院善于解决卡脖子的技术问题吗”的文章。今天看到中国科学报“中科院把美国卡脖子的清单变科研任务清单靠谱吗”的文章。应该是针对我这篇文章的。作者认为我对科学院有误解,其实该文作者对我也有误解:文中的一些观点,我在“当工程师遇到科学家”一文中曾比较深入地讨论过。
好在我们还有多个问题可以达成共识:1、卡脖子的工作应该去做;2、解决这些技术问题需要进行改革。但是,对如何做、如何改革、谁主导去做的认识,恐怕就不一样了。我不认为这事应该由科学院主导。往深层次去看,这决定于我们如何认识科学和技术的关系、科技组织与创新活动的关系。我们看问题的角度其实不同:作者倾向于官方、代表顶级科学家的意见,而我倾向于民间、一线技术人员的想法。再深入地交流一下也是有必要的。
首先,我们讨论的前提是:科学院人才济济、做出了很多了不起的贡献;科学院也有工程技术领域的部门和人才;科学家也可以改行做工程技术。这些都是公认的,无需讨论。我们需要讨论的是:什么样的组织、机制和人才组合,更适合做这种工作。
大家都会赞成科学院参与这些工作。但问题的关键是:做为负责单位是不是合适?有资格“立军令状”就意味着“负责”和“主导”。这就好比,只有将帅有资格立军令状,而参谋长是没有资格的:因为参谋长没有调动资源的权限。所以,问题的实质就是:科学院适合主导吗?
科学研究的“领军人才”和工程技术的“领军人才”是不同的人才,需要不同的机制和组织。任正非、马云、马化腾、比尔.盖茨和乔布斯是科技企业的领军人才,但他们的身份是企业家,而不是科学家。在推进高科技的过程中,企业家或者有企业家精神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人才。
科学院当然可以成立企业,科学家也可以转行做企业家。但这里要逾越一个巨大的困难:文化的差异。科学研究讲究自由,而企业家则强调执行力;科学家讲究兴趣驱动,而工程师更多靠物质激励。华为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就是物质激励:2 5、白加黑的辛苦活,可不是多数人愿意做的。话说的俗一点:华为能把10万优秀的科技人员聚集在一起,应该与物质激励关系很大。
有个小故事能说明企业家的不同。新日铁是当年的“高科技企业”。当年邓公去日本新日铁参观时,提出中国也希望建成一个这样的企业。新日铁的人说:你们或许应该学一下韩国的浦项。但日本人又说:浦项也很难学——因为你很难找到浦项创始人朴泰俊(一位退役的将军)这样的人才。有个接触过朴泰俊的人说:如果汇报得不好,他真的拿棍子打人啊、会打得住院!而在中国的两弹一星研发过程中,也离不开有企业家精神的人——聂帅。在科学院系统内,这样的企业家恐怕不好找、也难立足。
要克服这种文化差异也是有可能的,这就需要组织机制的改革。原则上讲,只要愿意改革,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但是,这可是涉及到许多人的切身利益,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比如,两弹一星用的是军事化的组织。现在还下得了决心、找得到大量像邓稼先先生那样无私奉献的人吗?如果科学院真的愿意改革,那当然是值得鼓励的。但我个人的观点,科学院回归基础研究应该更好一些:养一些对科学有兴趣的人,让他们自由地发挥。
过去的成功不代表未来的成功。现代工业有很多问题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方式来推断。比如:我们能造出伟大的两弹一星,却造不出高级机器人减速机上的小齿轮。所以,要解决这些“卡脖子的问题”,不能用简单的类比来说明问题,而是要深入理解现代工业的真谛。
很多人对科学与技术的关系没有搞明白。有些观点听起来有道理,但很容易片面理解。比如,有人说:“科学与技术的界限,正在逐渐模糊”。这句话如何理解呢?
这未必意味着科学家和工程师的角色是模糊的——在新兴的领域,科学家和工程师的角色可能是模糊的;但当一个领域逐渐走向成熟时,科学家和工程师的角色就会越来越分离、走向专业化。这就是经济学上常说的“分工促进生产力的发展”: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人必须专注细分领域才能取得突破。而我们被卡脖子的技术,几乎都是发展了几十年的技术,不是领域发展的初期。
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在工程技术领域,工程师要掌握科学知识、要具有从事科学研究的基本功”,但这并不意味着科学家指导工程师的工作。在一个工程项目中,科学家是为工程师服务的,而不是指导工程师做工作的。这就好比:优秀的将军要知道一线的士兵如何打仗,并不意味着优秀的士兵就可以成为优秀的将军。
我也一直承认科学对技术的促进作用。但我在前一篇文章中提到:科学研究和技术应用之间是有“时间差”的。时间差意味着:最先进的理论研究和最先进的技术,往往不是融合在一起的。换句话说:科学家主导技术创新的优势不大。
科学院有人才优势。但是,我们是一个十四亿人口的大国,从来不缺优秀的人才,我们缺少的是让优秀人才不断成长并发挥巨大作用的环境和土壤。
客观地说:这种环境和土壤,并不完全是人的因素导致的,而是与经济和社会发展阶段等因素有关。对于那些被“卡脖子”的技术,本质上不是原理问题,而是质量问题。质量问题,是企业长期坚持持续改进的结果。持续改进,需要有市场和用户的推动,才能走到正确的方向。
“对用户负责而不是对领导负责”,是高科技得以持续健康发展的基础。如果仅仅是给领导展示一下、拿个奖就结束了,是出不来高科技的。而这,才是真的需要改革的地方。
市场经济的本质优势是:对用户负责。但我们又必须意识到:单纯依靠“市场经济”是没有办法解决这些“卡脖子”的问题的。因为对于这些高科技产品,我们往往比国外的质量差、甚至比国外贵:用户为什么要买你的?用户不买,企业靠什么生存?
掌握这些所谓“卡脖子”的技术,本质上都是无法靠纯粹市场机制做到的。这个结论,我在前面的一些文章中论述过。
要解决这个问题,要借用市场经济“用户说了算”的优势,又不能依赖纯粹的市场经济。在我看来,这种机制应该是企业的“内部市场机制”:就像华为开发芯片一样。自己做自己的用户、培养自己的技术。但这种机制成功的前提是企业足够强大、企业自己的市场也非常大。所以,我非常赞同军民融合的做法,而央企也应该在这个领域有所作为。但是,做这些事情都需要企业有战略眼光、长期打算,不能靠短期效益来衡量。与华为相比,多数央企应该感到惭愧才对。
一般来说,企业研发部门技术人员的压力比院所要大、而一流企业研发人员的收入也比院所要大。总体上看,企业内部的研发机构,更适合解决这些“卡脖子”的问题。但企业内部研发机构的机制也需要改革,否则很容易陷入急功近利的泥潭。而急功近利的麻烦,是做不成大事。
对于困难的问题,必须想得透一些。这就是像与高手对弈,必须多考虑几步,否则必是死局。很多“卡脖子”的技术,我们已经“重视”了几十年,却被人家越拉越远。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没有想清楚就匆匆去做了,结果只是养肥了陈进这样的学术骗子。同时,如果想解决这些问题,必须勇敢地面对现实中的困难:如果连面对现实困难的勇气都没有、或者连逆耳的忠言都听不进去,这些问题也不可能解决,只能一直遗憾下去。
我老家有座山,范仲淹曾经在山上的一座庙里住过几年。虽不能自比,但却以此为荣。我讲的一些话不好听,但真的希望国家能够改变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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